一个青衣人凭虚而立于半空，脚下不踩一物，宽大衣袖随风而摇。</p>
阳光辉映其身，恍若仙君，又似真神。</p>
这是凌真此生第一次，与萧念北“本尊”面对面相见。</p>
上一次，那场“星辰海里碎星辰”的大战中，萧念北并没亲自现身。</p>
而是用弟子灵威元亡命后的那一缕残存气运，制造出了一具名为“萧天元”的傀儡假人，与凌真并肩作战。</p>
同时敌战金璨和冢虎两大野心滔天的圣光族止境修士。</p>
不单两鬓霜雪，已是满头白发多过黑发的萧念北，学着那一年在星辰海之上的口吻，笑着冲站在下方的凌真说道：“凌少爷，好久不见了啊！”</p>
凌真没好气的朝天骂道：“姓萧的，好你个‘此地无银三百两’啊，写书人不图钱，到处把书白送，与傻子何异？辛辛苦苦当了那么些年的偷窥狂魔，写出一本《皆随我出剑》，把老子的床笫之事，都一字不漏写进了那本破书里……一定很过瘾吧？是不是爽翻你这只手段卑鄙下作，只会躲在暗处的‘青乌龟’了？”</p>
萧念北对于此些骂句，浑然无有一丝气恼，面部表情和煦，他笑着应道：“多好啊，仅凭一书，便让凌校长你扬名天下了，不亚于‘一本红梦传，世人皆知贾石头’……六座，不，七座大洲皆听闻了你凌真的鼎鼎大名，这等福气，别人求都求不来呢！”</p>
“呸，什么屁话，这福气白送给你，你要不要啊？”</p>
凌真扯着嘴角冷声道，“还扬名天下呢，还贾石头呢，你确定不是害得老子臭名远扬了？那姓贾的纨绔子弟，最后又有甚好下场了？半点儿好屁也憋不出来。你这青乌龟，写书就写书，闷着头专心创作不就行了？就不好好写，偏要搞那些歪门邪道的不值钱勾当，把自己搞得跟个龟孙子没啥区别，我都替你害臊！”</p>
萧念北依旧面带微笑，只是稍稍摇头，道：“年轻人休要这般火大，心平气顺一些会更好，这事儿有利也有弊，取决于你如何去看待了，不说弊端，只说利益，天下人人知你天神山庄凌真……”</p>
不等萧念北把话说完，凌真蓦然开腔，朗声道出一言：“萧裙已经死了！”</p>
此言出口，半空悬浮着的青衣人立时止语，面色肃穆起来。</p>
凌真语气里满是冰冷的意味，“准确来说，萧裙她是被你这个当爹的给害死的，与我关系不大。”</p>
萧念北轻轻咬着后槽牙，努力令自己表情不致有太大变化。</p>
凌真扯着嘴角冷笑道：“看来你这家伙倒也不算太过冷血，还知道心疼你家姑娘啊？行，那便勉强把你当个人看待好了。”</p>
青衣萧念北默然无言，良久，终于缓缓开口道：“当年我去到光明洞底，与人族大帝有过一场三个多月的长谈，我和诸葛校长都需要选一个人，作为日后肩挑大任，扛起拯救瀚蓝洲重担的‘顶梁柱’，大帝他最开始初定的人有三个，后来因金牌导师嬴春的缘故，剑圣大弟子凌凤歌被从人选里去除了，就只剩副校杨劼和诸葛二弟子张怍。至于我，同样是很看好张怍，只不过在那一年，某个炼出了本命剑，顺利从赤炼归墟出关的小子，让我转移了注意力……”</p>
听到这儿凌真摇了摇头，呵呵一笑，淡然道：“那个时候你就选中你干爹我了？”</p>
萧念北慢慢道：“那会儿还尚且确定下来，所以我才会处心积虑安排一场场考验，一道道磨砺坎坷，来探究你凌真的潜力到底有多大，是不是真的可塑之才，未来是否果真能接得住那份‘天降大任’。”</p>
凌真咳嗽了一声，眯着眼眸，沉着嗓子问道：“如果没猜错的话，自那日深夜，青楼出手之后，桃花宫，明镜城，红粉镇，白骨滩……甚至连老子被鱼剑神带去通天岛那件事的背后，都有你姓萧的在暗中谋划吧？”</p>
萧念北点点头，理所当然的表示默认。</p>
凌真继续道：“我是真佩服你，连着数年，日夜观察我的一言一行，还他娘编成了一本书……你咋恁闲呢，不嫌烦的？别告诉我你萧念北其实有断袖的癖好，一直暗恋你干爹我啊？”</p>
萧念北语意淡然，轻飘飘道出了一句：“我所思所想所图，你凌真难道不知？”</p>
凌真一下子被气笑了，边笑边骂道：“好嘛，合着你的意思是我还得谢谢你？谢谢你当年在我身上‘押宝’，将老子定为那个能挑起大任，扛起重担之人？还要多谢你萧念北早些年没少背地里捅阴刀子，给我挖坑，让我往里跳？我明确告诉你，姓萧的，你利用我达成了某些目的，给予我那些苦难和折磨，那些所谓的‘历练’，的确让我有所成长，修行等高的速度有所加快……但我凌真不是什么受-虐狂，不会对曾经的苦难心怀感激，更不会对你这个藏身暗处，最喜欢挖坑算计的小人报以任何谢意，如果可以回到过去，我巴不得有些苦从没经历才好！”</p>
“那你想回到过去吗？”</p>
萧念北忽然没头没脑冒出来了这么一句。</p>
凌真紧紧皱眉，“你这疯子又在讲什么鬼话？”</p>
萧念北摊开手掌，淡淡道：“将你杀死，拘魂魄入崭新躯壳，于人世间再走一遭，过去你的人生不就可以再来一回了？”</p>
凌真轻哼一声，“我还当你要说什么呢，原来只不过是在放狠话而已。萧念北，你的那份道心，和我爹的‘战争之道’正好相反，是所谓‘和平之道’吧？如今这世道动-乱不断，各洲各地皆有战火连绵，你的境界应该已是大道境的最底层，凭此等造化水准，你焉能杀得了我？”</p>
萧念北笑着道出四个字：“那便试试。”</p>
凌真撇撇嘴，似乎有些想笑，又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你女儿萧裙没死，我骗你的，她已被安置在了瀚蓝洲一处名为‘歇脚山’的福地里了。实话告诉你，萧裙说了，你有本命剑，杀力已达半步九境的高度，会在出其不意的时机用出，瞬间取我性命……”</p>
萧念北哈哈一笑，仿佛早有所料一般，身穿青衣的他此刻从容道：“没错，吾之本命剑名‘复国’，只因宝霖国天子待我恩重，国破时身死于凌璞之手，一恩一仇，此生不敢忘也。”</p>
凌真冷呵着说道：“好个忠孝节义的宝霖萧国师，这些年辛苦筹谋，国没复成，倒是吃屎吃上瘾了哈？”</p>
萧念北面无表情，缄口良久之后，忽然说道：“锦绣国算是守住了，可我那灭亡几十载的故国宝霖，却已是气运全无，再也回不来了。凌真，你在焦土洲腹地待的那五年时间里，可有思念家乡？一定有的吧，你可以设身处地的去想一下，那会儿的你有多想家，这几十年来，我就有多么思念故国……”</p>
凌真丝毫不为所动，平静道出三个字，“想你妈。”</p>
萧念北顿时无言以对。</p>
又过去了一小会儿，这位青衣国师又开口道：“此战过后你凌真若能冲开修为瓶颈，成功破境，那么切记一事，千万莫要逆转光阴到过去改变任何事！否则，极易导致大道紊乱、阴阳倒错，四方天地无数生灵为你凌真陪葬……”</p>
凌真立时感到一阵迷惑，挑眉问道：“破境？破什么境，你不是要杀我吗？”</p>
萧念北不再答复此问，而是抬起了头，望着更高的天幕穹顶，目光游离飘散。</p>
宝霖国国师，萧姓，上念下北。</p>
年轻时既修道，也练剑，还读书，一生热衷于黑白围棋之术，最擅长后手执白，与人对弈从来天下无敌，耗费十数年时间，穷尽精力，下了一盘囊括凡夫俗子、修行中人、仙家宗门、山下王朝、苍生大义和私心谋划的“棋”。</p>
于瀚蓝洲，于人族百姓有大功。</p>
于故国宝霖，于女儿弟子有大愧。</p>
自觉罪孽难脱，实则日夜饱受煎熬，生不如死！</p>
此时的这位青衣男人，脸上表情，竟是颇为放松，一派极尽释然的神态，半空中萧念北望着天，悠然自言自语，低声道出了一句意味深长的五字言语：“愿，天下太平。”</p>
————</p>
天地有乱象。</p>
苍穹风起云卷。</p>
剑气切开了方圆万余里的山河。</p>
萧姓青衣人被剑斩而亡，大道消弭，肉躯彻底崩碎。</p>
而凌真，胸口膻中窍穴位置，插了一柄浮有斑斓波光的长剑。</p>
利刃锋尖直接贯穿其前胸气府，捅得极深极深！</p>
那柄长剑为实体锋刃，剑刃之上，刻有小篆体的五个字——“重走来时路”。</p>
被“复国剑”捅穿膻中后的下一刻，并未感到如何疼痛的凌真，只觉眼前一晃，有异变横生，堪称匪夷所思至极！</p>
自己竟是莫名身处在了天神山庄的演武场擂台之上。</p>
对面站着一名年轻女子，正是冰幽族撼元城城主南宫撼天之女南宫冰凝。</p>
连一眨眼的功夫都没有，自己已顷刻将那复姓南宫的女子击败。</p>
一切都闪变极快，有风驰电掣之感，异常夸张，就好像时间的流逝速度被加快了百倍千倍一样！</p>
南宫冰凝落败后，紧接着又是萧裙操控傀儡石灵兽，来山庄内闹事。</p>
再下一刻，是那场牢中审讯，与力战卧底灵威元，通天月桂之上剑诛神将苍穹星……</p>
过去一十六年来发生过的所有事情，皆以万般惊人的速度在“重演”，一个呼吸间，便有不下十件或大或小的事情，重新出现，让凌真再经历一遍。</p>
只因速度快到一定程度，悲欢喜怒等等情绪压根没有催生的余地和时间，故而凌真也绝不至于因往昔种种经历的重来，而道心有损。</p>
正好相反，那些事的重头再历，令如今已有三十六岁的凌真心境愈发笃实坚定，更加明白、清楚，自己是如何一步步走至的今天，有了今日的一切。</p>
获得再失去，拥抱再作别，构造再推翻，搭起再轰倒，放逐再追逐……今生万万事，汇成一个我。</p>
一个。</p>
真我。</p>
把十六载光阴都重走一遍后，凌真又与另一个“我”相见。</p>
正欲萧念北所说。</p>
与“过去”重逢，某种意义上的回到过去。</p>
只是并非这一世的过往曾经，而是……上一世！</p>
上辈子，这辈子。</p>
去世因，来世果。</p>
反反复复，种因得果。</p>
大道反复，因果循环。</p>
此为那柄“复国”剑经萧国师几十年温养出的神通力。</p>
见往昔种种，见悠悠众生。</p>
见真我本心，见往昔曾经。</p>
“我”是何人？</p>
我是凌真。</p>
那么凌真又是何人？</p>
天神山庄大少爷，剑道武道兼修者，极悟之体的修行天才，通天岛殇学院记名学生，剑圣二弟子，代为封神的道门真君，万卉洲真武门副门主，西天见佛的僧人行者，光明一派的骑士领袖，星辰洲璀璨岛岛主，殇岛第二任校长，瀚蓝洲人族新一届大帝，锦绣王朝护国之神……这些身份，都是凌真？</p>
还是说，都不是？</p>
抛开以上的这些头衔，这一世的凌真，是谁？</p>
那么上一世的凌真，又是谁？</p>
我是谁？</p>
谁又是我？</p>
不知是幻象还是真实里，凌真在无限的迷茫与极度的清醒之中，真正见到了自己的“前世”。</p>
见到了“自己”。</p>
————</p>
归真境里，有一个双目樱色，体格矮小幼态的白衣“少女”，哭泣着大声质问。</p>
她问，为何你宁可宠爱一条龙，都不肯不愿喜欢她哪怕一下？！</p>
那丫头并不知道。</p>
那条代表归真境火属气运的白色巨龙，正是凌真今生挚爱，白龙一脉女子修士俞忘颜的前世。</p>
“凌”字的偏旁，有两点水，“真”字也有两点水，加在一块儿便是“四点水”。</p>
四水则为“火”。</p>
这一世凌真大道亲火，第一柄窍内本命剑也是炼化心湖之火而生，此为根由所在。</p>
而白衣“少女”凌潇潇，其前世，身负莫大水运气数，乃归真境内的江河湖海共主，与那条白鳞火龙大道相悖，理所当然二者水火不容。</p>
归真境之主，即凌真的前世，挥手间赋予“少女”以神力，使得原本弱气不堪的白衣小丫头，变成了一个身材高挑且纤长，容颜气度美若瑶台真仙的女子。</p>
倘若早年间，她未被山庄神将之一的“天雷星”李蒺藜暗中坑害，那副绝美姿容，应是凌潇潇的本来面貌。</p>
剑道女仙，凌潇潇。</p>
归真境水运共主。</p>
在得无上神力之后，于雷火玄云归墟内，激射两道樱色目光，凝海运为一剑，剑开天幕穹顶，重获自由。</p>
————</p>
明镜城的那一重幻象里。</p>
以元神姿态被强行吸入归墟之中，先是目睹亲人们被腰斩捶杀的血腥画面。</p>
而后又有六位神秘大能，以威压逼迫凌真下跪，另外独有一人让凌真起身站立，不可跪下。</p>
此时此刻的凌真，心中已是澄明一片，知悉了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p>
六位大能，为前世归真境里的六大主宰，分别代表了儒释道墨法兵六条“大道”。</p>
是归真境界主，以及水火二神之下，地位至高的六大巅峰强者。</p>
最初的那一方境内，诸神顶礼，万圣称臣，群鬼俯首，众仙朝拜，儒圣道祖佛陀兵仙法王墨尊，六教教主皆仰望一人。</p>
坐享着顶礼、称臣、俯首、朝拜以及仰望的，乃境界之界主，于归真境内，被尊称为“零”。</p>
凌真前世以“零”为名，零化万物，万物为零。</p>
一座归墟境界，呈欣欣向荣之态……</p>
可惜，那六教的至高主宰，儒释道墨法兵六大教主，为了推翻界主，联合起来，向零发起了总攻。</p>
因水运之神和火神白龙之间的矛盾，导致了界主无法及时得到支援，孤军奋战，以一敌六，最终大道崩溃。</p>
一整座归真境的“世界壁垒”支离破碎，化作了裂开的两大块。</p>
两块归真境地图，被六大主宰瓜分，其实最大的一块，被出力最多的兵仙占去，剩余的一块，则归其余五位教主所有。</p>
“零”的魂魄只得流落至下界，转世为凌真。</p>
水火双神皆因未能救下归真境之主而大感自责，主动散去前世记忆，下至凡界重生。</p>
水神转世为凌潇潇，那条火运白龙，则转世为俞忘颜。</p>
至于那个在“镜中”让凌真起身别跪的少年，其身份，是归真境内界主零的唯一弟子，其名“真武”，道门和兵法并修，神通广大，有立教称祖之潜力。</p>
真武座下的大弟子，名王业，主修兵家之道，在师父的要求下转世为人。</p>
正是凌真之父，锦绣武神凌璞。</p>
所以其实按照辈分，前世的凌璞，也就是王业，见到上一辈子的凌真，理应恭恭敬敬喊一声“师祖”。</p>
————</p>
归真境界主转世身凌真，猛地睁开眼睛。</p>
天清，地明。</p>
穹顶云开万万里。</p>
萧念北早已魂飞魄散，那份魂魄，是他趁着凌真重见前世时，自己选择彻底搅烂的。</p>
凌真低头看去，插在自己胸口处的那一柄剑也已消失不见。</p>
一双眼眸焕发金色光彩的他，心中，诚然是有些后怕。</p>
昔日，在明镜城那一重归墟秘境内，元神之身的自己，若当真给六大主宰跪地磕头，那么就算是真的完了。</p>
这一世，无论能否大道登顶，那份属于归真境一境界主的“魂魄”，不管怎样，都彻彻底底再没机会重回“零”的体内了。</p>
元神一旦“低”于六教教主一等，境界骤降，再不可能重获真身的认同，难以归窍，生生世世都不能“归真”……</p>
还好有“少年”真武的提醒。</p>
那一声“站起来”实在珍贵万分，其价值无异于重中之重！</p>
明白了解全部前因后果，拥有了前世一切记忆的凌真，顺利突破了境界瓶颈，此刻的他，眼中某一缕细小金光，就是曾经归真境内的一道大道，已不是什么“目中无人”的境界，分明已是目中无“神”。</p>
上界亿万尊神、数以兆计的仙人，皆不过是凌真眼中的微尘蝼蚁，弱小到不值一哂的地步！</p>
默默感受着体内的神力流淌、洪荒大道，已再不是什么八阶止境修士的凌真，闭上了双目，他嘴角上扬，喃喃道：“好徒儿，好真武，为师当年真没白疼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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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卉洲花仙福地。</p>
真武门本部。</p>
因大战期间一洲之地豪杰陨落无数，海量修士命丧在天魔大军的侵袭之下。</p>
故而作为百花族当之无愧的武林至尊，万卉大陆江湖首宗的“真武门”，破例招收了一批年纪不超过十五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