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他的过去的话——方方的下巴,棱角清晰的大嘴巴,黑而柔软的头发松松地披
向脑后,仿佛修剪过的、不宽不窄的眉毛,整齐地、直直地伸向太阳穴,只是在眉
梢有那么几根,微微地往上翘着,这使他在不动声色的时候,也给人一种神采飞扬
的感觉。也许因为黑眼珠比平常的稍大了一些,目光总显得凝重、迟缓,还有点儿
淡漠。
莫征用脚勾出放在桌下的凳子,在那张摇摇晃晃的凳子上坐下,凳子立刻吱吱
嘎嘎地呻吟起来,仿佛因为这突然增加的负荷而感到极大的痛苦。
这声音总让叶知秋感到不放心。她不知说过多少次,要么赶快拿去修理,要么
就丢掉它,不然,早晚有一天会摔坏人。而莫征总是懒懒地说:“没事儿,只要您
记着别坐它就行了。”叶知秋只好随他。不过每每他往那个凳子上坐下去的时候,
她的眼睛总会不由得对那凳子瞟上几眼。这会儿,她的眼睛也还是那么不放心地瞟
着。
唉,太爱操心了。
莫征装出没有察觉的样子,随口问道:“怎么样味道还可以吧”
叶知秋这才低头吹着汤勺里滚烫的汤,匆匆地呷了一口,笑了,满意地称许着
:“不错,挺地道,像你的法文发音一样。”
莫征的汤勺在半路上停住了。啊,为什么要提起那与旧日的生活有关联的事呢
莫征不愿意回忆它。但只要有一点光亮,它就会像影子一样地出现,紧紧地跟随
着他,纠缠着他,不肯和他分离,凭空地给他增添了许多的烦恼。他张开嘴巴,带
着一种差不多是发狠的样子,咽下了那勺菜汤,好像要把那烦恼和菜汤一起咽进肚
子里去。牵动他眉头的那根神经不安地跳动起来。接着,他又用那副白而坚实的牙
齿撕下一块面包。
“哐当”一声。叶知秋一愣,一时以为莫征到底坐翻了凳子。
不,那声音是从天花板上传来的。一定是楼上有人碰翻了什么。
随之而来的是小壮嚎啕的哭声、杂沓的脚步声和小壮的妈妈刘玉英极力压抑着
的啜泣声。
莫征的脸上闪过一丝冷冷的微笑,说道:“高尔基笔下的生活。”
叶知秋停止了吃饭。
莫征,还是带着那淡淡的、冷冷的微笑问道:“怎么啦”
叶知秋不好意思地笑了。在比她似乎还老于世故、不易动情的莫征面前,她有
时倒像个幼稚的、容易感情冲动的小女孩:“在别人的哭声里,我觉得难以下咽…
…”
“你简直像个基督教徒。”
她发脾气了。她觉得他亵渎了自己的感情:“莫征!”然后站起身来,往外走
去。莫征把他长长的腿往她面前一横,那弓着的腿,活像一个放在二百米跑道上的
中栏:“您还是歇会儿吧,您管得了吗过不了两天还得打。”
他说的是真话。楼上这一家,总是孩子哭大人骂的。那两口子都不是泼皮式的
人物,两个孩子也都懂事听话,可是,他们的生活为什么过得那么狼狈啊。
莫征和解地劝慰着她:“您还是再吃点儿吧,一会儿该凉了。”
叶知秋已经没有了胃口,饭前那阵美妙的情绪不知为什么已经消散得无影无踪。
她摇摇头。
她无言地在写字台前坐下,顺手翻动着因为生病没有细读过的那些报纸。习惯
性地注意着哪些工程已经竣工投产、哪些企业已经超额完成今年的生产计划……这
些报道都给她一种年终将近的气氛。还有一个多月,一九七九年就要过去了。她立
即想起病前就应写完的那篇报道,便在写字台上寻找她已经拟好的那份写作提纲。
奇怪,那份提纲哪儿去了呢她明明记得放在这一摞稿纸上嘛。没有,也许放
在抽屉里了她依次拉开每一个抽屉,每个抽屉都是同样的杂乱无章:日记本、信
札、邮票、装着钞票的信封或钱包、工作证、眼镜盒(有好几个)、药瓶子(空的
或是装着药的)……要是没有极大的耐心,谁也别想在这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里
找到一件要找的东西。偏偏叶知秋就是一个顶缺乏耐心的人。每当她急急地在抽屉
里寻找什么东西的时候,她都会下定最大的决心,什么时候一定要清理一下抽屉,
没用的就把它扔掉。这里有很多没用的东西:这些旧信,瞧,还有这个空药瓶子。
“砰”的一声,她顺手把那空药瓶子扔到墙角里去。
可是,等到这阵骚乱一过,她便会忘掉自己的决心,那些废物便依旧安然无恙
地躺在抽屉里。再说,那些旧信她也舍不得丢掉。
它们好像是她生活的记录:失败的,然而却是昂扬的。
因为她是记者;因为她对每一个受了不公正待遇的人持着由衷的同情;因为她
对一切丑恶现象的义愤——在那些年这些事情遍及每个角落——她采访过的那些工
人、基层干部,把她当做了以心相托的朋友。她不自量力地干预了多少工作份外的
事情哟!那些事情,照例没有得到合理的解决。每当她像个没头苍蝇,乱碰一气,
精疲力竭地回来,坐在桌前翻动这些信件的时候,她总是感到内疚,好像她愚弄了
那些善良而忠厚的人们。难哪。
远方的客人往往会突如其来地光临:站在门口,一个劲儿地搓着一双骨节粗大
的手,羞涩地微笑着,微微地涨红了脸,然后,牢骚一发就是大半夜,闹得莫征的
房间简直像个客店。
这两年,信件的内容有了明显的转变:谁谁家的,被谁谁的后门挤掉了大学报
考名额的儿子,终于考上了大学;谁谁的所谓叛徒问题终于澄清,恢复了工作;谁
谁再也不穿小鞋了,因为那个靠帮派势力上台的党委书记被撤了职……这些信,怎
么舍得丢掉呢但是,提纲总得找到。
“莫征,看见我放在桌上的一张纸了吗”她没有说什么提纲不提纲,那对找
到或找不到完全没有一点儿帮助。这孩子对她的工作总像不大看得上,从来不会朝
她写过的那些东西看上一眼。
“什么纸我没在您桌子上拿过什么纸。”
“一张稿纸,上面写了字的。”
奠征这才想了起来:“噢——前天小壮来玩儿,我在您桌子上拿了一张废纸给
他包糖来着。”
叶知秋痛心了:“哎呀呀,那是我写的报道今年工业完成情况的提纲,怎么是
废纸”
“我怎么知道那是提纲。”莫征的语调里竞没有一点儿不安或歉意。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我写过字的纸,不要乱动,不要乱动,你全当成耳旁风
!”
奠征终于显出一副懊悔的模样。叶知秋那副气急败坏的样子,令他感到此事非
同小可。他诚心诚意地表示着自己的悔过:“有那工夫您不如好好休息休息,急什
么呢那些报道什么的,不过是些冠冕堂皇的官话。有人看吗又有人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