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都不是没有意义的。自然啦,“四人帮”那个时期,郑子云又不是第一
把手,部里的事情也用不着他出来亮相、表态,那些个亮相、表态真他妈的坑人,
一次又一次地让人自己往自己腧卜抹黑。批邓的时候,郑子云又住了几个月的医院,
谁知道他真病还是假病。真是吉星高照,生病也生得是时候。“生病”真是天才们
的伟大发现。那位国务院领导人就曾经笑眯眯地问过他:“守诚同志,那个时候人
们都生病住院,你倒好好的,啊”
那笑很有点古怪。
那位国务院领导人还招呼着郑子云:“来,来,坐到前面来,坐到前面来。”
之后又加了一句“最近你们部的工作很有开展嘛。”
这一切都不是没有意义的。田守诚非常熟悉高级政治生活,每一句话、每一个
姿态都是一个信号。这信号表明,郑子云的地位可能有所升迁。但把他撤下来,把
郑子云换到他的位置上这个可能目前还不存在。他知道,只要上面赏识他的人不垮
台,他就不会垮台。像洋人那样,今天可以是部长,明天可以去饭馆刷盘子那样的
事,在中国绝对不会发生。倒不是这个社会对他特别恩典,而是这么一来,便会动
摇整个干部制度,危及每一个即得利益者的利益。田守诚是太了解这一点了。只要
他政治上不出大问题——他想大致不会了,他已更加谨慎——他这个部长的级别就
会一直保持到终年。
再说郑子云也决计不会同意这么干。
但郑子云很可能会另有高就,自然出不了与工业有关的圈子,对他仍然是一股
潜在的威慑力量。郑子云虽然不会从个人好恶上对他做什么手脚,何况他们之间并
没有什么私怨,但是郑子云太了解重工业部的内情,指不定什么时候心血来潮,就
会抖落出来……
还有他那套关于改革的梦想,鬼知道会不会有人赏识,一旦有人赏识,可就乱
了套。
至于这篇文章在部里引起的骚乱,并不是一次真正的较量,一切迹象表明,还
不到当真的时候,他得稳住神。田守诚自信对中国政局的了解,远比郑子云透彻,
目前这种自由化的倾向,早晚会有人出来说话,对郑子云的所作所为,他不必花什
么力气认真对待,总会有一个时机,让他坐收渔人之利。
部党组会议结束的时候,田守诚看了看表,差半个小时十二点。可以把那篇报
告文学引起的争议提一提,这个时间不长不短正合适。说太多也没必要,点点题就
行。
他说:“还有点时间。有件事,需要说一下。”看着大家没太在意,他停了停,
等着静场。人们被不同话题分隔成若干小块的注意力,重又聚合到一起。只有汪方
亮一个人在“咔嗒、咔嗒”地折腾着别人刚从国外带回来的一个打火机。
田守诚接着说:“这两年文艺界很活跃,不少作家提出要干预生活。我们部里
也出了个文学家,写了一篇关于曙光汽车厂陈咏明同志的报告文学,也算是干预一
下我们重工业部的生活吧。啊——看来我们这个部里,还是有人才的嘛,哈哈。”
他笑,可他明明意识到,哪个单位里要是出了个写小说的,可真是一种灾难。
谁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会不会被他当成素材写进小说里去就是被写的人自己不对
号入座,了解内情的人也会在背后指指点点:这件事写的就是他。小说还会在全国
的新华书店里发行;也许有人会推荐给哪位副总理或中组部、中纪委的某位领导人
……
郑子云点上一支香烟,并不吸,只是歪着头,眯着眼睛,看香烟头慢慢地燃。
田守诚说:“我是个大老粗,不懂得文学。但早年在延安还是聆听过毛主席他
老人家的教导,文艺要为工农兵服务、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嘛,啊——”
汪方亮插嘴说:“你最近看报纸了没有哈哈——”然后得意地环顾左右。
田守诚知道汪方亮喜欢戳人家的蹩脚。部党组成员里,他能看得起谁最近他
的一份关于改革出口本部产品外贸体制的建议,很得一位中央领导同志的赏识,得
意之情更是溢于言表。
不过汪方亮这话是什么意思呢难道他说错了什么田守诚在其他人的脸上,
看不出丝毫的异常。有人出于礼貌,有人早已练就了安徒生在《皇帝的新装》里描
述过的那种本领。汪方亮这么一哈哈,田守诚感到不那么踏实了,决定不再绕弯子,
单刀直人地说下去:“文章发表以后,在部里引起了很大的争议。把同志们的反映
集中一下,有这么几点:一、作品是不尊重历史事实的;二、陈咏明打击别人,抬
高自己;三、把别人的功劳归于自己;四、政治品质有问题。总之,这篇文章从社
会效果看,是影响安定团结的。”
宋克急不可待地接着说:“不打倒‘四人帮’,他也搞不上去,现在让我去我
也行。我按党性原则办事,所以没搞上去。他拿一百块钱办三百块钱的事,没有鬼
办得到吗”
合情合理!人的一切行为都可以找到合理的依据。
好几颗花白的头颅,深有所感地摇动起来。
孔祥副部长说:“说到底,我们还是集体领导嘛,有了成绩和功劳,应该记在
党委的账上嘛,突出个人是不对的。”
孔祥有着四川人特有的嘹亮嗓门,这嗓门儿使他的发言有一种气势汹汹的派头。
一双圆睁的眼睛,在眼镜片后面闪着冷冷的、奠测的光。眼下好些事都让他反感。
文化人也来干预政治,他们懂得个“鸟”!顶好再来个反右运动,给他们全戴上一
顶右派帽子,弄去劳动改造才好。再不老老实实就枪毙他两个。江山是他打下来的,
身上两个枪眼还在嘛,现在倒让这帮子文化人来指指点点,笑话!咋咋呼呼!子弹
推上膛,全吓得他们屁滚尿流。
自从郑子云在思想政治工作座谈会上作过那个报告之后,郑子云平时那些让他
看不顺眼的习惯,更加刺眼了:那总是漂白的硬领;每每坐下来之前总要提提裤缝
;给女同志让路;成天挂在嘴上的“谢谢”和“对不起”……郑子云除了知识分子
出身这一点之外,再没有什么可抓挠的了。出于一种职业习惯,孔祥希望在每个人
身上都能抓到些什么,那让他从心眼儿里感到生活的充实。
郑子云的报告一直梗在他的心里,他说不准那报告究竟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弄
懂它是相当吃力的。凭着直觉,他感到那是一种威胁。虽说实现它还是一个遥远的
未来,到那时,不论他,不论郑子云早已化作白灰。可孔祥希望,就是化了白灰,
也应该让人毕恭毕敬地供着。
正面反对郑子云不行,因为郑子云的位置排在他的前面。就连“文化大革命”
期间,那套已经嚼烂的套话,他也说不周全。更不要说准备一套系统的理论和郑子
云较量一番。
妙!这句话说到点子上了。田守诚觉得这甚至是开向郑子云的一枪。比宋克那
句话高明多了,不在具体问题上纠缠,又可以堂堂正正地放到桌面上来。但是没有
人接上来。这些年人们变得谨慎多了,私下里说话要多解放有多解放,到了面对面
的时候,不是打哈欠,就是顾左右而言他,谁也不愿意得罪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