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文煊环顾着让柴火熏黑的棚顶、从门脚下不断渗进来的雨水、墙角里空了的
水桶、木箱子上没有洗过的碗筷和几个空空的玻璃瓶,哦,还有一只瓶里,装着一
点盐。
这本是一个缺东少西的穷乡僻壤,这本是没有自来水管道的山沟,这本是一个
阴雨连绵的季节,万群本是活该……这一切本没有半点奇特和不寻常。然而,共产
党人的良知却在方文煊的心里高呼:这不人道!他谴责自己,在他心底的某一个角
落,不那么光明。为什么他不如贺家彬,为什么他没在她失去丈夫的当天,她最需
要帮助的时候来看她他怕!怕重新失去刚刚“解放”得到的自由。自由,这字眼
决不意味着行尸走肉,否则这字眼儿又有什么意义如今连他自己也在亵渎这曾经
写在辉煌的战旗上的字眼儿。
离开那小屋时,他说:“有什么困难,还是要说,这并不是乞求而是权利,每
一个人所应该有的权利。为了将来,你还要尽的义务。”
有一盆火该多好啊!那屋子立刻像一个休克病人重新恢复了知觉。
贺家彬打水,洗碗,收拾木箱子上的瓶瓶罐罐。
他时不时地瞟瞟坐在床上瞪着眼睛发呆的万群,注意放轻了自己的手脚。
他把从伙房打来的米饭放进钢精锅里,加上盐和水,放在火炉上咕嘟、咕嘟地
煮起来,然后把一把荠菜放了进去。只对一小罐猪油加以解释:“老方刚才让伙房
配给的。”
万群这才意识到自己怎么一动不动地净让他们忙碌,甚至连一声“谢谢”也没
有说。和贺家彬是不必客气的,而方文煊呢她接过贺家彬递给她的一碗烫饭,舀
了一勺刚要往嘴里送去,听见贺家彬说:“我顶爱吃荠菜烫饭。”万群的饭勺在半
空停住了。
他们都在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她的伤疤,眼泪一下涌了上来。哦,这么容易,原
来是这么容易。
那扇小门,便是在那个阴雨天里打开的。
伙房杀猪的时候,有猪脚和猪肝配给;司机去省城里的时候,有奶粉捎来;小
屋的门上开始听见叩门的声音……只要有人肯迈出第一步,后边会跟着一群。
贺家彬注意到万群是怎样舍不得烧方文煊背下来的那一麻袋木炭,留到最后不
得不烧的时候,万群是怎样小心翼翼地捡起掉在地上的碎炭渣,好像每片碎渣都是
一个脆弱的生命。等到木炭燃起来的时候,万群会呆呆地守在炉边,生怕离开一会
儿会放过它(或他)的一些温暖。
方文煊的同情感和责任感,无意之中在万群的心里点燃了什么啊,糟糕透了,
她还是没有长大。
贺家彬有一种直觉,认定万群的感情是不会有结果的。
她傻。她不懂方文煊几十年来是在什么环境里生活,那个环境的意志便是他的
意志,那个环境的感情便是他的感情。即便他爱她,比起那个环境,她是微不足道
的,最终他会服从那个环境而不是她。到那时,她便会再一次沉落。然而贺家彬没
有能力阻拦,谁有能力从一个溺水人的手里,夺下他随手抓住的一根稻草呢。
谁有可能让神志不清的人相信,他眼前出现的不过是幻影,而不是现实呢但
是万群和方文煊在一起的时候,是一副让人多么感动的画面。贺家彬不能不注意到,
方文煊那双永远像是遮在太阳镜后面的眼睛,才会显露出真实的情感,而万群重又
变成一只咕咕的鸽子,虽然已不复是当年的那一只,多少还是老成了一点。
有一阵子,贺家彬甚至动摇了,觉得他的忧心纯属多余,他甚至忘记了万群头
上的那顶帽子,觉得他们也许会结婚,万群没有丈夫,方文煊没有老婆,虽然没有
正式办离婚手续,将来补办一个就是。
但这幻景太短暂,在万群的一生中,也许真如昙花一现。从干校回北京之后,
方文煊官复原职,老婆又回到他的身边,一切旧话都不能再提了。
失去感情的痛苦,可以不必去说,方文煊原不应该有这样的感情。那造就千千
万万像他这种身份的模子,设计的时候就没有这一部分。谁让他忘记了这个界限,
如今受什么折磨也是理所当然。
就像安徒生在《海的女儿》里描叙过的那个小人鱼,为了得到人间的爱,为了
得到不灭的灵魂,为把鱼的尾巴变成人类的腿,她献出自己的声音,忍受过刀劈似
的痛苦,然而她什么也没有得到,最后变成了海上无生命的泡沫,等待她的,只是
一个没有思想和梦境的永恒的夜。
使方文煊的良心一刻也不得安宁的,是他对万群未了的责任。
有一个声音,日日夜夜在他的心里响着:“你欠了她!你欠了她!”
方文煊不能逃避这声音的责难,也挣脱不了那模子的禁锢。
他只觉得他这一生一定是一个不可挽回的大错,可这错究竟在哪儿,他也说不
清楚。他变得更加阴沉,更加内向,更加不近人情,甚至反复无常。不了解他内心
痛苦的人,还以为他一旦重新坐进那辆伏尔加牌的小汽车,便重新戴上了局长的脸
谱。
局里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他和万群有过的那段曾经是合理合法,而今又变得不
合理、不合法的感情。他和万群哪怕是在办公楼的走廊上打了个照面,立刻有人就
会在背后窃窃私语。当然,大多数是惋惜、同情、好奇,等着看以后的戏。按照中
国人的习性,你就是在街上吐口唾沫,然后蹲在那儿瞧吧,不一会儿准会围上一大
帮人跟着你瞧这口唾沫。又何况是这样一件男男女女的事呢但是冯效先却好像攥
着方文煊的什么把柄,只要工作上有了什么意见分歧,动不动就会跑到孔祥副部长
那里点染一番。自然喽,不会有人和方文煊正面接触这个问题,何况他和万群并没
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所谓“捉贼捉赃,捉奸捉双”吧。这种问题,只有在他全
面垮台的时候才会一块儿抖搂出来。那个时候,即使没有真凭实据,也不允许他有
申辩的自由了。方文煊有时觉得真冤。简直像《红楼梦》里的晴雯,徒然落下个风
流的虚名。光为这口气,他有时真想不管不顾,哪怕和自己心爱的女人接一次吻,
也不为过。可他想得更多的是离开这里,远走高飞。没办法,离不开。他决不可能
根据自己的意愿想上哪儿就上哪儿,只能是让他上哪儿,他才能上哪儿。他像被熔
铸在一块钢锭里了,喊也喊不出,动也动不了。
贺家彬和叶知秋溜达到南池子的时候,贺家彬看看表,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
“我送你回家吧,好吗”
“不,我还要到报社去。c省有一桩冤案,报社准备派我和其他几个同志去调
查一下,走前我们还得再议议那个调查提纲。”打电话时的那份烦恼,似乎已经无
影无踪,叶知秋重又变成一架职业机器。贺家彬甚至在想象中已经听见它那轻微的、
有节奏的咔、咔、咔运转声,这架机器的良好性能还表现在耗电少、出力大。
“又是招人恨的事。”贺家彬提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