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
到了家,小司机把大拇哥往胸前一摆,说:“师傅,您瞧我的,气儿都不带喘
的。”一口气把儿子背上三楼。
等万群把儿子在床上安顿好,下来付车费的时候,他又在唱了:你的一封情书
叫我看了脸红心又跳,你的坦白热情叫我不知应该怎么好,你的柔情蜜意好像烟云
在我耳旁绕,你已经叫我为你朝思夜又想……
万群感激他:“司机同志,谢谢你。”
他不大情愿地直起身子:“嗨,您说哪儿去了。下次您用车再找我,我叫高占
和。”
万群一直站在楼门口看他倒车。他呢,刚才的事竟像全没发生过,“呼”的一
下远去了。
也许不应该拿小司机和方文煊相比。小司机是普通人,是把自己的一切欲念,
一切光明和庸俗的角落都掀给人看的普通人。
他离万群更近。
方文煊看到,万群那耸着的肩膀低落下来,有一口气悠悠地从嘴里叹出,眯着
的眼睛睁开了。她问儿子:“想吃点什么,晚上妈妈给你做。”
儿子转过眼睛,盯着万群看了很久。万群知道,如果方文煊不在,他会搂着她
的脖子,在她的脸颊上亲一下。男孩子一到了略知人事的年龄,便觉得自己成了顶
天立地的男子汉,而男子汉是不可以当着别人亲自己妈妈的。他只小声地说:“酱
瓜。”
万群觉得鼻子发酸。
万群几乎恳求:“还可以有别的。”她巴不得他能够提出一个可以使她倾家荡
产的要求。
方文煊走过来,终于抓到一个可以尽点心意的机会:“要什么,我去买。”
儿子几乎是气恼也许还有点自尊地说:“就是稀饭和酱瓜。”
儿童常有一种小动物般的直觉,他们会本能地区别危险或安全,真实或虚伪,
朋友或路人。
他隐约地觉得妈妈比平日烦恼和不安,她在他眼里,忽然变成一个需要他保护
的小女孩。
他想,那男人为什么不走呢他使妈妈不快活。于是他说:“妈妈,您煮粥吧,
我现在就想吃。”
“哦,好的。”万群忙从门后拉出米口袋,又从地上拿起钢精锅。
打开锅盖一看,里面还有剩面条。看样子那面条就好吃不了,什么颜色也没有,
好像连酱油都没放。现在又不是买不到东西嘛。方文煊想,要是他和她在一起生活,
他会替她好好安排一下。一时他竟呆在那里,想象着在那种生活里,万群会是什么
样子,他们的家会是什么样子……他需要一个人,而不是那个朝夕监视着他的、像
出卖过耶稣的犹大一样的妻子。然而他抗争得过这个社会的习俗吗人们会大惊小
怪:离婚干什么有个女人不就得了,何况,从实质内容来说,这个女人和那个女
人,没有什么不同。人们还会打出调解的牌子劝阻他;拿出组织纪律、党纪国法警
告他;拿身败名裂的后果吓唬他;拿“你到底是要政治还是要爱情”的问题逼他回
答。说穿了,那句话无非是这个意思:“你到底是要当官儿,还是要爱情”好像
爱情这东西,是和无产阶级的革命目标水火不相容的、资产阶级或是托洛斯基的纲
领,即或不是资产阶级或托洛斯基的纲领,至少也是政府官员绝对不应有的、一种
和吸大麻叶差不多的恶习。最后,所有的同志、朋友还会抛弃他……
以方文煊的头脑他应该清楚,这一切冠冕堂皇的道理,不过是为维护封建道德
而涂上的一层共产主义道德的油漆。马克思主义已经发展到了这样一个辉煌的境地,
连它要消灭的东西,都企图拿它来保护自己。
而方文煊恰恰不清楚这一点。就像贺家彬对万群常说的那样:“别看那些局长,
坐着汽车,出出进进,好像忙得不亦乐乎,其实他们清楚的时候不多,糊涂的时候
不少。”
因此,方文煊时时陷落在不能自拔的痛苦里。他常常羡慕那些喝两盅烧酒便可
以闷头大睡,或是甩两把扑克便能忘形地钻桌子、刮鼻子的人。到什么时候,他做
人才能做得那么轻松和那么随便呢万群嗅了嗅锅里的剩面条,立刻皱起了眉:“
馊了。”她趿着鞋,叭哒、叭哒地走到厕所里倒掉了。
好像屋子里没有方文煊这个人。他难道已经多余到了这种地步如果这便是一
种惩罚,方文煊原也应该接受。祥林嫂捐门槛任千人踩、万人踏以求来生,方文煊
愿意献出淌血的心,以求赎罪。
他跟着万群走进厨房。
看着万群拧开水龙头,哗啦、哗啦地冲洗锅子,又看着她在锅里淘米。这一切
声音和动作,都给他一种过量的感觉。
“万群,请你原谅我。”
“原谅什么!”万群停住了手,然后双手又不停地在淘米水里搅了起来。“我
们并没有过什么山盟海誓,你也没有应允过什么,有什么需要原谅的呢。”
她并不回头,仍旧背对着他。他看见,两块肩胛骨,高高地隆起在薄薄的衬衣
下。
“或者——谅解我。”
哦,自然要谅解。人们对软弱的人,总是谅解的。
万群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正从心底飞走,飞走!鸟儿一样。
如对那远飞的鸟,她说:“你走吧。”
方文煊开始忙乱地摸着口袋,嗫嚅了许久,才困难地说出:“我想,我应该留
些钱在这里,你也许会用得着。”
“你知道我是不会要的。”
当然!方文煊的手,尴尬地停在衣袋边上。
“你走吧。”
他走。
他的手,抚摸着那棕色油漆剥落的门框。有一种感觉,这一去,他是不可能再
来了。这门框、门框里零乱的屋子,这屋子里的人将如同隔世,往事将如同发生在
另一个星球上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