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他什么事儿卖肉的师傅不买这个账:“嘿——你倒当个车间主任看看。”
修理雨伞的小伙子挺认真:“你当我不会当是怎么的”
吴国栋白了他一眼,又一想,是啊,早晚会是这些人接班,不管老一辈愿意不
愿意把班交给他们。谁又能活过他们呢自由组合这股风越闹越大了,都闹到他的
班组里来了。要是十亿人口,谁想怎么自由就怎么自由,谁想上哪就上哪,谁想干
什么就干什么,那可怎么办着急也没办法,现在车间里是杨小东的天下。只要他
病一好,再回到车间去,不当车间主任便罢,只要再当车间主任,一切还得按过去
的老规矩办。现在他只好见怪不怪地说:“你说好,就算好。
你想过没有,要是大家都到美国去自由组合怎么办“
“你干吗把事情想得那么绝要是人人在这儿活得都挺顺心,谁往美国跑什么
”
修理雨伞的小伙子“噗哧”一声笑了。“要是您能办到,您非得把每个人的肉
体、思想,全锁进一个铁皮保险柜里不可。”
当文书的小老头,带着饱经沧桑的感慨说:“小伙子,你还是没吃过苦头哟。
要是吃过苦头,你就知道铁皮保险柜的好处喽——”
吴国栋的脑袋里嗡嗡起来。杨小东走后,吃过午饭,他很快地睡着了,然后便
做了那些个乱七八糟的梦。全是杨小东惹的。他来干什么添乱!打完电话郁丽文
还在想,不知道自己是给刘玉英添了麻烦,还是替她办了一件该办的事。上午查房
的时候,听吴国栋说胃口不好,吃得很少。不知怎么灵机一动,给刘玉英打了一个
电话,请她再来探视的时候,带点吴国栋平时爱吃的小菜。
电话里,她对刘玉英说:“我问老吴想吃些什么,他又不肯说。
我倒是可以烧两样菜给他,可我又想,就是一样的菜,你做的和我做的,他吃
起来却大不一样。“
郁丽文从来不是一个喜欢打哈哈的人,她说的是实心实意的话,人在生病的时
候,尤其需要自己亲人的体贴和关怀。
刘玉英谢了又谢,说难为她想得那么周到,晚上她就会送来。
这时,电话铃又响了起来。
“喂,你找谁呀”
“你是丽文吧,晚上等我来接你。”陈咏明在电话里大声嚷嚷着。他大概用的
是个公用电话,里面乱七八糟,什么声音都有。
“接我”郁丽文奇怪了。自从结婚以后,他再没有过这样的闲情逸致,今天
他是怎么了“你现在在哪儿”
“在城里。”
“干什么来了”郁丽文有点怨他,昨天晚上加了一个通宵的班,也不好好休
息,有什么事不能等到过两天再办呢。
“没办法,没办法的事。回头再详细告诉你,现在不好说。下了班等我,好吧
”
没有什么好吧不好吧,他从来就是指挥一切的。在他那一个人说了,就算的果
断里,并没有对妻子的不尊重或大男人的浑不讲理。有的,只是对他们的相爱、对
一个人的意愿便是两个人的意愿的自信。
下班以后,郁丽文匆匆忙忙地把几本医学杂志塞进手提包,又对着门上的玻璃
瞧了瞧自己的影子,掠了掠散乱的头发,急急地披上风衣,边往袖子里伸胳膊,边
往楼下跑去。她在心里笑自己,怎么,又像当年去赴他的约会。这么多年了,他们
好像仍然没有爱够。
没有,楼下并没有陈咏明平时开的那辆绿色212吉普在等着她。她拣了一张对
着医院大门的长椅坐下,想着,不一会儿就会看见丈夫那张坚毅的、永远也看不够
的脸。
清洁工在院子里扫荡着这个工作日里最后的痕迹。
郁丽文爱她的医院。
米黄色的大楼已经陈旧,楼角和楼顶的四周,被夹着灰尘的雨水,溶化的雪水,
浸渍出灰黑色的色带。远远看去,像一个浅色的、装得太满的盆子,深色的液体正
不断地流溢出来。
然而,这栋楼似乎就是她的家。她的老家。她在这里长大,学会走路,在这里
遇见陈咏明,在这里生下两个儿子。
这医院有点像一个荒僻的小车站。别说是特别快车,就是普通快车也不会停站。
上上下下的乘客,绝没有披浅色毛料夹大衣,坐小汽车,身后跟着个秘书的大人物。
也没有穿着三接头皮鞋,拎着颜色漂亮、底上有滑行轱辘旅行箱的时髦人物。有的,
只是些平头老百姓。挑着箩筐,背着背篓,穿着缅裆裤,腰里缠着家织家染的蓝布
巾,吸着种在自家房前屋后、呛得人嗓子眼里发辣的烟叶子。这小站上,也许只有
一个站长,一个售票员,检票员也许就是他自己兼着的。一个调度员,也许还得扳
道岔。一个号志员……
可是他们全都兢兢业业、一丝不苟、忠于职守,并不觉得直到现在还用手扳道
岔有什么寒伧……
社会,目前还是由这样一个多数组成的。
她便是这多数里的一个。她没有什么更大的才能,医学史上绝不会记载她的名
字,学术交流会也不会请她去作报告。然而,她在数脉搏的时候,会实打实地数上
足够的一分钟,绝不会数三十秒乘以二;不会在听诊时和别人聊天;不会在值夜班
的时候睡大觉;不会用病人听不懂的术语去打发、搪塞被疾病折磨得绝望的病人…
…医生的岗位不在医学史上,而是在救死扶伤的责任感上。
到了现在,郁丽文还保留着当女学生时的习惯,每当一天过去,她会反省自己,
这一天过得好吗有没有什么差池现在,在这美妙的黄昏里,一面等待着丈夫,
一面体昧着一个紧张工作日后的劳顿。自有一番怡然自得的乐趣。
七点一刻。陈咏明怎么还没来呢郁丽文开始不安起来。陈咏明是个守时的人,
几乎可以用“精确”两个字来形容他对时间的概念。在厂里开生产会、调度会或办
公办时,他要求每个人的发言时间是十分钟。他说:“卡死时问有好处,这会锻炼
出讲话简明扼要的优点,我们没有必要把时间消耗在讲废话的马拉松会议上。
十分钟还少如果有十个人开会,这就是一个小时零四十分,然后还要留出时
间形成决议。“因此,一开会他就把手表放在面前的桌子上,谁发言超过十分钟,
他立刻打断,再也不要听。一开始有些人很不习惯,要解决的问题还没有说完,会
后陈咏明又另有新的工作安排,怎么办只有等待下一次生产会,或调度会,或办
公会,党委会。那就会影响工作、生产,会吃批评。这迫使讲话不得要领的人,不
得不迅速地提高发言的水准。